第八十章 ……捎来的

　　陈东方没让她把‘哥’说出来，笑着站起来，向佟昱庆伸出手：“陈东方。”

　　“佟昱庆。”佟昱庆也盯着他，伸手过去握住，两人手指暗暗用力，目光交会，脸上笑着，手上却暗暗较量了一番。

　　佟昱庆自诩体格高大健壮，但终究是学生，哪比得上干惯了农活，又握摇把天天摇车的陈东方，双方一叫力，佟昱庆差点儿叫出声来，好歹咬着牙把到了嘴边的痛呼咽回去，一张俊脸却倏地一下子红了。

　　陈东方见好就收，微微一笑松了手。

　　佟昱庆得了自由，也不好举起手来查看，只背在身后，用力地甩甩，又甩了甩。

　　“坐下一起吃吧！”陈东方大大方方地伸手邀请。

　　连盛予将刚才两人的暗中较量看在眼中，为避免进一步的冲突，他就想拉着佟昱庆离开。他偷偷戳了戳佟昱庆，对方却并没有理会，盯着陈东方，目光挑衅道：“其实，我们才是地主，红岩同学来了客人，我们陪一陪，尽尽地主之谊也是本分。”

　　说完，径直走向李红岩身边，准备落座。连盛予暗暗焦急，却不好当面说什么，只能陪着佟昱庆一起坐下。餐桌是圆形的大餐桌，本来李红岩和陈东方挨着坐的，佟昱庆坐在了李红岩另一边，连盛予为防止佟昱庆冲动，则挨着佟昱庆坐下。

　　陈东方似乎毫不介意，脸上挂着笑，道：“正好，我们的菜挺多，吃不完，你们一起吃，省得浪费了。”

　　佟昱庆说他是地主，要替李红岩陪陈东方这个客人。陈东方则提醒他，自己这边都是好菜，而且菜色丰富，你们端着一个普通的炒菜过来，还好意思充主人，脸不臊得慌吗？！

　　连盛予瞥了脸色窘困的好友一眼，笑着打圆场：“这一次运动会红岩同学一个人参加了两个长跑项目，额外得了项目补助，月底才能这么宽裕……呵呵，呵呵……长跑项目按项目补助，还是昱庆在班委会上一力争取的呢。”

　　陈东方就看向李红岩：“两个长跑项目？难怪瘦了这么多。”

　　“没事儿的，你不用担心我。”李红岩笑着攥拳头挥了挥，显示了一下自己的力量，然后叮嘱陈东方，“你回家可别给我家里说，要不然爹娘和大哥他们又担心。”

　　尽管年前闹了那么一场不愉快，李家和陈家难免存了些芥蒂，但李红岩对陈东方是坦坦荡荡的，真心把她当自己的哥哥看待，从小习惯了，说起话来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信赖，还有一点点小妹妹的撒娇味道。

　　这让佟昱庆看的眼里冒火，心中泛酸，口不择言道：“红岩同学是新时代的大学生，是可以顶半边天的独——立女性，可不是某些人以为的，只能圈在家里，做饭生孩子的男人附属物品。”

　　这话一出，连盛予就暗道糟了，自己的好友年轻好胜，太急躁了。

　　果然，陈东方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向佟昱庆，脸上的笑已经没了：“佟同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？还是说，你觉得女性只能是男人的附属品？”

　　陈东方虽然没报考大学，但他也是正经念完初中的人，而且，因为陈金昌的缘故，潜移默化之下，大脑反应和语言组织能力，都比一般青年人强出许多。简单两个反问，就再一次把一向骄傲的佟昱庆说的哑口无言，怼的差点儿当场吐血。

　　连盛予都替好友堵得慌，他还想开口再打打圆场呢，一直沉默的李红岩却开了口：“佟昱庆同学或者觉得大学生了不起，高高在上，那是佟昱庆同学的自由，但佟昱庆同学不应该蔑视和贬低广大的劳动者。我的母亲和我的嫂子们都是传统女性，下地劳作，回家做饭，当然，也生儿育女，但我不觉得她们是男人的附属品，我反而非常非常尊敬她们、爱着她们，勤劳善良是传统女性的美德，怎么到了佟昱庆同学的口中，这些都成了被批判的存在？难道，女性要好吃懒做、为了标榜自己放弃生儿育女做母亲的权利吗？”

　　佟昱庆被陈东方怼的满脸胀红，被李红岩这么一通辩驳，又渐渐变得一片苍白，他急切地想为自己辩解：“不是，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
　　李红岩却毫不客气地质问：“我自觉未曾做过什么得罪佟昱庆同学的事情，完全无法理解佟昱庆同学为何针对我的家人，你和我的家人不认不识，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矛盾，那就是对我有意见？或者，是对我有成见？”

　　佟昱庆急的冷汗都下来了，还要继续辩白，连盛予却看不下去了，拉着佟昱庆一起起身，笑着向李红岩和陈东方躬身道：“李同学、陈大哥，昱庆就是心直口快，说话不太注意，其实并没有侮辱谁、针对谁，还请二位不要误会，多多包涵，多多包涵……”

　　说着，拿了两人饭盆，拖拽着仍旧不甘心的佟昱庆走了。

　　李红岩做了个深呼吸，陈东方笑笑道：“小青年，难免气盛，不和他一般见识就是了。”

　　李红岩抿抿嘴角，也没能扯出笑来，歉然道：“陈二哥，抱歉，让你过来吃饭，还遇上这么一场不愉快。”

　　“哪有，你想太多了。我看见你好端端的，又有这么多我爱吃的好菜，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！”陈东方夹了一块红烧肉吃得喷香，略带夸张道，“有些人啊，和咱家里养的小狗差不多，有点儿动静就爱汪汪，虽然有点儿烦人，但咱们不理会就是了，难道还能和它一般见识啊？！”

　　李红岩被他说得忍俊不禁，噗嗤一下笑了。

　　“二哥不介意就好。”李红岩把红烧肉往陈东方面前推了推，笑道，“让他们汪汪的，饭菜都凉了，二哥赶紧吃，多吃点儿。”

　　吃过饭，陈东方也不多留，李红岩就送他到停车处，看他取了自行车，都要准备走了，陈东方才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报纸包递给李红岩：“你二哥给你捎的虾干儿和丑眼鱼。还有……给你做的衣裳。”

　　李红岩就笑着接过来，道了谢，目送陈东方骑上车子离开。

　　她没着急回宿舍，而是来到食堂旁边的花池边，借着这里路灯的光线把纸包打开来，里边一个小一点的纸包里隐约透出一股子咸鲜的海货味儿，应该是二哥给捎的虾干和丑眼鱼。她没着急看这个，而是先去看家里给做的衣裳。

　　离家的时候，家里给做了两身春天穿的衣裳，大概是瞅着要入夏了，娘又给做了夏天的衣裳。

　　一边拆看，李红岩一边在心里寻思，家里的布票有限，不知道是不是大哥上一次带回去的布料做的，她记得没买夏天的衣料啊？

　　夏天衣服不大，就用个大手帕子包着，李红岩解开手帕，就露出里边柔软的黄底小白花衣服来。这么漂亮的花色，指定不是上一次大哥带回去的布料了。

　　抖开来一看，居然是一条连衣裙，短袖小翻领伞裙，领子和袖口都是白色的，这个款式这个做工，怎么看着像是百货大楼里卖的成品衣裳啊？她去百货大楼的时候见到过一次，差不多的一件要八块多钱呢！

　　她捧着这条裙子看了好一会儿，然后仔仔细细地折好，回了宿舍，也不先去洗漱，就拿出纸笔来给家里写信。家里日子不富裕，她得和老娘说一说，可再不能花这个钱给她买成品衣服了，她有衣服穿，再说，认识了秦战，每次去都能淘上一两块布头，送去缝纫部裁剪加工，即便做工略粗糙些，但一样穿，也挺好看的。

　　她写了没几个字，就听楼下值班室的人喊：“316的张檬，316的张檬，下来一趟，有人找。”

　　李红岩吃饭时没见着张檬，回到宿舍也没见着人，听到喊声，就问一直在宿舍的段玉珍和唐喜凤。段玉珍说张檬吃饭前回来一趟，放下几本书又出去了。

　　李红岩就趴在窗户上往下看，就看见辅导员韩兆钧和班长连盛予站在树下。

　　她连忙下床，穿了鞋跑下楼去：“韩老师，张檬还没回来，有什么事，我可以转达吗？”

　　连盛予站在韩兆钧身后，对李红岩略带歉意地笑笑，李红岩并不会迁怒，也对他勾了勾嘴角，转回来听韩老师说话。

　　“既然这样，你就先回去吧，和宿舍的同学说一声，以后晚上不要单独外出，上自习结伴而行。”

　　一听这话，李红岩心里也有些紧张，就问：“老师，出什么事了吗？”

　　“咱们学校没事儿，就是学校防患于未然，给同学们，特别是女同学提个醒儿。”

　　回到宿舍里，陈婕去洗澡也回来了，看到李红岩进来就问：“辅导员和班长过来什么事儿？”

　　李红岩就说：“找张檬安排工作的，我也不知道具体啥事儿。”

　　过了一会儿，李红岩总觉得心里发慌，就叫上陈婕陪她去找一找张檬。

　　陈婕就奇怪；“你们两个不是成天价形影不离的，她去了哪里你不知道？”

　　李红岩摇摇头：“我老家来人看我，我没和她一起吃饭。”

　　两个人先去了教室，不出所料没找到张檬。她们又去了合堂教室和图书馆，也都没有张檬的影子，李红岩心里紧张，还不敢让陈婕看出来，强自镇定着，一边想张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……

　　还是陈婕提醒：“她是党员，会不会去开会了？”

　　李红岩眼睛一亮，她突然想起来，张檬几天前说过，她们几个老乡这几天找个时间聚聚，一般这样的聚会都会去小餐厅，那边**较高档的小炒菜肴，夏天还有啤酒供应，主要面向教职工的，有些学生能搞到票，手头宽裕的，也会去那边改善生活、或者老乡朋友小聚。

　　两个人就往小餐厅去，没等到走到，迎面就遇上张檬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并肩走过来。

　　李红岩和陈婕恰好走在一处灯光的暗影里，对面的张檬没看见，李红岩就被陈婕拉着，躲进了路边的树丛里。

　　“为什么躲起来？”李红岩有些不解。

　　“嘘，别出声，咱们看看。”陈婕却示意她不要吵嚷，俯身躲在一个大冬青球后边，探着身往外窥探。

　　刚才一打眼，李红岩就看到了男生穿了一身黄军装，但她并没有在意，毕竟这个时候，仍旧有许多青年人以穿军装为美，街上穿旧军装、仿军装的比比皆是。但走的近了，李红岩才注意到，这个青年的军装领子上有红领章，垂在身侧的手里还捏着一顶军帽——这是一位现役军人！

　　张檬并不知道中了埋伏，还和那个男生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
　　“……你放心吧，大学的条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，而且，同学们也挺好的。倒是你，要下野战部队了，条件肯定比军区艰苦，你自己要多多保重才是。”张檬的表情看不出异样，但声音听起来特别柔和，少了平时的飒爽清朗，多了几许看不到摸不着的柔软。

　　李红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：咦，张檬居然还有这么小女人的一面！

　　这么想着，她转眼去打量那位能把女汉子改变了的男人，就见这位年轻的军人个子挺高，身板儿挺直，走路的步伐都带着军人特有的韵律感，头发挺短，小伙儿干净整齐，精神头儿十足。倒是五官因为光线问题看不太清楚，只看到皮肤比张檬黑了些，是健康的小麦色……鼻梁，好像挺高的？

　　这位将张檬送到路口，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开阔的马路，不远就是宿舍区，这个时间很多学生上完自习回宿舍，人来人往的，倒是不怕有什么危险了。张檬就停下脚步，和那个年轻军人说话，看样子是让人家回去。

　　李红岩回头一看陈婕两眼放光还在看呢，连忙推她一把，两人顺着墙根儿溜过去，绕到张檬前边，然后从树丛里钻出来，假装刚刚走到这里，迎着把人送走的张檬走过去。

　　陈婕也反应过来，主动打招呼：“张檬，你去哪儿了？刚刚辅导员和班长来找你了……”

　　李红岩莫名有些心虚，不太敢去看张檬的眼睛，落后半步跟在陈婕身后，却被张檬准确地捕捉道，还问她：“你老家来的人走了？”

　　李红岩立刻点点头：“嗯，吃完饭就走了。”同时心里在天人交战，要不要主动坦白自己偷听偷看的事实。

　　不过，陈婕没给她坦白的机会，人家主动而自然地问起来：“张檬，我刚才看见好像是一名军人送你回来的？”

　　张檬倒是没有半点儿扭捏，大大方方道：“是，我一起长大的哥们儿。”

　　“哦……”陈婕这声哦，拐了好几个弯儿，颇为意味深长。

　　张檬也没理会，转而问李红岩家里人过来，可是有什么事儿？

　　这会儿，人员流动很少，特别是社员们，要天天下地种田挣工分儿，很少外出，连县城都极少去，更何况是到省城来。

　　李红岩就笑：“来的是我二哥的好友加同学，我来上学的时候，他们两个也被县供销社招了去学开车，如今学出驾照来分上车了，今儿来省城送货，绕弯儿过来看看我。”

　　司机的工作还是很实惠的。张檬也知道，对于农村家庭来说，能出一个正式工人也很不容易，她也替李红岩高兴：“以后，你二哥有机会来省城，也能来看你了。”

　　李红岩就高兴地点头：“嗯嗯，不过，可能要过一段时间了，他们分了送货路线，我二哥跑海港。哦，对了，我二哥给我捎了虾干儿和丑眼鱼，回去尝尝。”

　　回到宿舍，李红岩拿出虾干儿和丑眼鱼给舍友们品尝，段玉珍是东边儿靠海的，说好吃抓了几个。唐喜凤和陈婕都是内陆人，吃不惯这些东西，尝了一个就作罢了。

　　倒是张檬捏了个虾干吃，剩下的让李红岩放起来：“这个补钙补碘挺好，但一次吃多了偏咸，容易咳嗽，你放起来，慢慢吃吧。”

　　李红岩也就收拾起来，放在自己的箱子里。

　　她踩着床梯放东西，不小心把装裙子的塑料袋碰落下来，差点儿砸在下铺的张檬身上。

　　她捡起来问：“这是什么？颜色挺漂亮啊……好漂亮的裙子！”

　　她这么一叫，宿舍里其他几个人也都看过来，陈婕立刻凑过来，上手摸摸衣料，又端详别致的衣领袖口。连不大说话的段玉珍和唐喜凤都凑了过来，一个个看着新裙子满脸艳羡。

　　陈婕就撺掇李红岩：“你试了没？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不试试？赶紧的来试试……你要不想试，我替你试……”

　　张檬手一转，躲开陈婕，把裙子塞进李红岩的手里：“让你试，你就试试。”

　　李红岩被闹得没法，只能拉上窗帘，背对着一群人换上新裙子，然后在舍友们的催促中转回身来。

　　因为换衣服，她的头发散了，刚刚过肩的长发披散着，柔顺地垂在肩头，樱草黄的裙子穿在她苗条纤细的身上，小翻领的V型衬托着白皙的脖颈更加修长，如天鹅一般，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，加上裙底露出来的纤细修长的小腿，站在简陋逼仄的学生宿舍中，竟恍惚自带了柔光效果，看的几个舍友都有些呆了。

　　“你们围在一起干什么呢？”邱淮雨推开宿舍门走了进来。

　　陈婕一脸恍惚道：“你快来看，李红岩新买的裙子好漂亮啊！”

　　邱淮雨透过陈婕闪开的一道缝隙看过去，就看到了穿着新裙子，放着头发的李红岩，她竟然第一次发现，i印象中土土的小村妞儿，居然如此漂亮，漂亮的她也禁不住为之惊艳。

　　张檬看看自己班的四个人都到齐了，就拍拍手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，把辅导员的通知传达一下：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，我还不太清楚，但既然学校专程下了通知，想必就是有原因的，为了各人的安全，大家最好注意一下。”

　　陈婕转眼看看宿舍里的人，就皱着眉头道：“王菊芳还没回来。”

　　唐喜凤虽然和王菊芳一个班，但两个人并不太亲密，出入都是自己顾自己的。听到陈婕这么说，她连忙表示，王菊芳好像是去教室自习了。

　　张檬抬起手看了看表，道：“刚刚八点，再等一会儿，八点半她还不回来，我们大家一起去找一找她。”

　　即便如邱淮雨，听到张檬这么说，也没有出言反对，只默默地换了拖鞋，拿了脸盆去洗漱了。

　　李红岩在张檬下通知的时候，就换回了平常穿的衣服。

　　她爬上床，把新裙子抖一抖，挂在床尾——不需要用月事带后，床尾的空间被她收拾了一下，栓一根绳子，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挂衣架，夏天的衣服洗完晾干后挂着，不至于压的全是褶子。

　　心里琢磨着，去做两件在宿舍里穿的背心和短裤，出入、上下的都方便。

　　大家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，突然陈婕凑过来，对张檬和李红岩低声道：“对了，我今天听了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……”

　　见李红岩和张檬果然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，陈婕就更神秘了，又往前凑了凑，捏着嗓子道：“我听说钱红贞只所以没来报道，是在家坐月子呢，说是学校里特批给她三个月的产假，说是这两天就要来报道了呢。”

　　“啊，坐月子？”李红岩想起了断奶的小茉茉，下意识地问，“那她的孩子咋办？……带到学校里来吗？”

　　三个月的孩子啊，即便乖巧如茉茉，也会哭啊，带到宿舍里来……不现实吧？！

　　陈婕不知何时学会了摊手的动作，抬着眉毛摇摇头：“我也不知道啊，要是带到宿舍里来，可就热闹了。”

　　张檬又看看表，起身道：“八点半了，陈婕、喜凤，你们没什么事的话，一起去找找菊芳吧。”

　　李红岩听到这话，立刻道：“等一下，我也去。”

　　既然是张檬挑头，她就会无条件地站出来支持。何况是舍友们互相照顾维护，这是底线，大家都遵守维护这个底线，不管谁有事，舍友们都不应该撒手旁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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